收錄正文可能變動少許字詞。
不要擁抱 切莫親吻
我會粉碎 再不完整
我不存在 就沒有消失的可能
──楊乃文《離心力》
01 高塔上的人
偶爾,日光漸強的早晨中,窗簾緊拉上的幽暗寢室裡,已失溫的單人床畔上,他會懷疑自己究竟是從短暫的無夢之眠裡清醒,亦或還沉浸在無法追溯的失溫過往。
活著的理由和人生的目標他從未真正找尋到解答,只是對於死亡本能的懼怕,所以努力地將空氣吸進肺部、食物吞咬入腹。但期望從這個世上消逝的念頭不曾消失。
早期的他會幻想著,自己只是走在一條稍微崎嶇的狹窄道路上,只要持續地往前進,總會有與「那個人」相遇的一天——他會理解自己已經用盡全力在生存這件事上、告訴自己可以稍微休憩且無須再這麼辛苦、將自己疲憊的身軀擁入懷中給予安慰,而他終將可以將封存的淚水全部宣洩而出——所以橘髮的友人在他某次無意間的酒後吐真言,譏笑他為高塔上的長髮公主。
『但人家長髮公主會主動將頭髮放下,你卻是將頭髮剪掉、不理會王子的呼喚,又要王子能心靈相通地感受到你的求救、徒手爬上高塔。』
當下的他,只覺得難堪得像被人甩了一巴掌,卻無法反駁對方過於貼切的註解。他並非無法理解友人話語中的含意,相反的,就是因為太過了解自己如此醜惡的一面,所以他更將真實的自己深鎖、止步於安全範圍內、清楚拿捏與他人相處的距離……不斷地惡性循環。
『你就只是個鬧彆扭的小鬼。』多年前,與「那個人」處於一步之遙時,友人用力地推了他一把,如此說。
◆
第一次站上舞台時,他只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中劇烈跳動著,被加壓送往四肢百骸的血液彷彿帶著沸騰的熱度,與呼吸進肺臟的低溫空氣在體內劇烈爭鬥著。他的身影完全被聚光燈籠罩,而過於強烈的白光使他無法看清光圈以外的世界,甚至讓人產生一種自己被遺留在寂寥荒野的錯覺。
就在迎新公演前不到三小時,原本剛升上戲劇系二年級的他正協助舞台架設,而一旁再次確認燈光位置以及走位的主演竟然不小心扭到腳,接著紅髮的術科老師走到他面前,「就你了,給你兩個小時把台步和動作背熟。」完全不將列舉禁止事項的校規放在眼裡、嘴邊還叼著半截香菸,四季皆著改良版神父黑袍的男子將劇本遞給了他。
「有意見嗎?」優雅地吐了口煙,男人話語是疑問句結尾,但看著有些遲疑、尚未接過劇本的學生,他很肯定如果自己有膽拒絕或抱怨,保證接下來的術科成績會被連當三年。
抓緊時間翻閱劇本,他發現除了接近劇終時有一句作為結語的台詞外,這個故事是以演員間的肢體互動和簡易舞蹈來闡述的。劇情簡單敘述,主角一直渴望可以有個人來擁抱自己,不具任何情色、只是希望尋得慰藉——輕輕地抱住自己然後在他的耳邊說:「你真的很努力,已經可以了。」就好。
後來他發現沒有人可以來實現他這個看似可以輕易達成卻是最困難的願望,不過他還是選擇繼續等待、等未來那個屬於他的人出現。只是在對方到來前,主角開始收集起一雙雙不同樣式的手套……他幻想著自己戴上手套的手是他人的,接著輕輕地擁住自己,藉由這片刻的想像依偎來支持自己不知會有無結果的等候。
他忘記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完成打扮、穿著好戲服站上舞台,當他意識到此次不是預演而是正式演出時,眼前原本被拉下的紅色布幕緩緩升起,一旁的司儀似乎說了介紹的開場、接著傳來台下觀眾稀疏零落的掌聲。
強烈的舞台光讓他眼前幾乎是一片白茫,直到熟悉的背景音樂演奏起,他反射性動作方才兩個小時不到的練習成果……直至很久以後,關於「為何會選擇自己當臨時演員」一事,他還是不了解當初男人的擇人標準,即便不過只是五分鐘左右的短劇,可比起當時肢體訓練和發聲都尚未成熟的他,優秀的學長姊更是大有所在的。
但此時的他已經無法思考到這些枝微末節。刻意被打扮成中性的他穿著比自己平常衣物尺寸還大上幾號、下擺呈不規則形的白色長版襯衫,露出腳踝的七分彈性白褲下是沒穿著鞋子的裸足,而他的手上戴著一層層不同色彩的布質手套。
先是他在舞台上的單人轉圈舞蹈著,之後隨著每一次布幕背景的轉換,出現了形形色色的人們,有男有女,唯一相同之處是對方的臉上皆戴著白色的微笑面具。每個人都會接近他、握住他的雙手親密地共舞片刻,但最後都會離去。
隨著他人轉身離開之際,原本戴在他手上的手套就會被脫去一層,直至最後一幕的舞台上,中央只剩下一面直立的長方全身鏡和他的身影,四周則圍繞著方才脫下的各色手套。
已經露出原本雙手的他遲疑地望向鏡中的自己,手輕輕撫上鏡像人物的臉,接著他雙臂環繞著長鏡、緩緩親向另一個自己的唇……一邊懷抱著願望,一邊藉由擁住鏡子、親吻鏡像裡的他來提醒自己:不論如何,永遠都要愛著自己。
『在你的未來的他出現之前,就讓我這樣來滿足你的小小願望,就算沒人愛你,至少你還有我。』
就在他顫音講完唯一一句的台詞,偌大的空間寂靜幾秒後,台下再度傳來掌聲,但與開場時的零落鼓掌相比,他感受到從觀眾座位那方傳來的熱烈鼓舞。
直至布幕完全降下,了解到自己終於完成演出的他一瞬間感到脫力,不得不倚靠著鏡面緩緩坐下。他努力想平息仍不斷躁動的心跳,生理反應地大口呼吸著卻仍有逐漸缺氧的窒息感產生,他無法控制開始顫抖的身軀,只能用雙手環抱住自己,緊抓上臂的指頭也因為用力過度而泛白。
四周似乎開始有人群聚集,但背光的身影無法讓他肯定來者是誰,耳邊環繞著暫無法辨別的嘈雜話語,他覺得自己恍若將被拉入無光深海的溺水者,任何的求生掙扎已不具作用。
「亞連!」就在意識逐漸渙散之際,他感覺到自己冰冷的身軀被稍微抱起、倚靠在溫暖的胸膛上,「沒事的,來慢慢吸氣……好,再慢慢吐氣,乖孩子,再來一次……」鼻與口的位置被套上紙袋,感知在他聽聞救助者的引導、一吸一吐間,逐漸恢復。
「拉比……」眼前的景象重新聚焦,他這才看清楚來者是誰。
「別人是上台前會緊張,你卻是下戲後開始過度呼吸,你的神經該不會比恐龍還粗吧?」橘髮青年雖然話語有些輕佻,但與對方相識已有段時間的他知道這是對方關心別人的另一種方式。
「抱歉讓大家擔心,我沒事了。」留意到周圍還站著些許人群,他趕緊先向眾人表達歉意。而其餘的人在看到青年伸手將他拉起後,打哈哈地安慰他別在意、放寬心,接著又回到各自崗位上繼續收尾流程。
站立著、輕輕晃頭想甩去殘留的暈眩感,橘髮青年確認他無其他不適後,大掌直接往他的頭頂搓揉,「我還在想原本設計好的戲服怎麼突然急件送來、說要改尺次,原來是主角臨時換人演……我們家的小亞連還蠻有一套的嘛!」除去右眼帶著眼罩以及堅持使用頭巾的個人穿著風格,青年露出的碧綠左眼與嘴角弧度都帶著太陽般的暖意,對方是跟自己同屆的服裝設計系學生。
「只是剛好主演的人腳扭到,但明明有其他更好的人選,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克勞斯會找上我……」他想起方才站在群眾邊緣,雙手交握在胸、倚牆而靠的紅髮男子,在自己重新站起來後朝他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接著轉身就走,「反正他在系上是脾氣出了名古怪,我再問下去搞不好就別想畢業了……」
「可是聽說他親自帶出來的學生在戲劇界都有一定的口碑。」抬手看了錶,剛好是吃中餐的時間,青年比了比食堂的方向作為詢問。
點了點頭答應邀約,「我不知道啦……不說這了,你今天怎麼會有空逛來我們學院?」一方面想轉移話題,一方面是真的好奇正逢期初展出的人,怎麼會這個時間點出現在演藝廳——就連平日委託的戲服完成後也都是自己系的人去拿回來。
「我只是想說好久沒來戲劇系看漂亮的大姊姊們,再這樣下去我的心靈就要枯萎了。」做出誇張的摀胸動作,但他知道青年在校外有一名同性伴侶。
「你再說這種話,小心我跟帝奇打小報告喔。」
「我都救了你,你竟然還恩將仇報!大哥哥我真的好傷心。」癟嘴、吸鼻子,青年加快眨眼的速度,露出快哭的浮誇表情。
也許是察覺到自己還有些無法言語的情緒低落,青年試圖轉移他的注意力,「請我吃十個芒果布丁,我考慮替你保密。」這一刻他是如此感激身邊有這麼一位友人。
◆
透著從窗外照進的月光,他獨自站在木質的舞台中央。
閉著眼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順著記憶中的音樂拍子,身體微微往前傾,接著右手一個向上拉拔,他順勢優雅地轉了一個圈。迴旋時腳尖輕點,此時按照劇本的安排、會有人出現在他身後,握住他如展翼般向兩側延伸的雙手,與他貼身舞蹈。
但他是無法挽留注定離去的過客,他只能在原地單獨迴圈、等候下一個人來臨又別離,一個接著一個,最終還是只有他的身影繼續獨自徘徊。
呼……睜開雙目,感覺到從額際留下的汗滴,他緩緩吐氣。自從迎新公演後,每當無法入睡時他就會回到劇場,像跳針的唱片般不斷重複演出的那一刻。
『你是必定站在舞台上的人,你也感覺到了吧……與舞台相呼應的那個瞬間。』
某一個夜晚,不知已觀察他多久的紅髮男人在他筋疲力盡躺在舞台上歇息時,這麼說著。
帶著成熟男人味道的菸草味籠罩他所有感官,他突然覺得眼前的世界好不真實,彷彿泡沫般脆弱而美麗,引人像撲火的蛾用盡自己生命的一切去燃燒、去追逐虛幻而又瑰麗的海市蜃樓……就算終局是無法改寫的悲劇。
很久以後,有人問過他,在演了這麼多舞台劇後,印象最深刻的是哪段戲?
他想,除了被臨時推演主角、讓他靈魂感到近似灼傷痛感的第一齣短劇外,之後就是排演時第一次與他人有肌膚碰觸的那一刻。具體內容他已經忘得差不多,只記得與他同樣穿著無袖背心的戲劇系學生親密地擁抱住他,接著伸手以指尖細細描摩了他的五官,最後吻上他的面頰。
劇本裡也許寫著此時的他被人擁抱、撫摸著臉頰然後被親吻,卻沒提及他人胸膛裡的鼓動有多熱烈、覆上的唇瓣有多柔軟、近距離的鼻息所帶著的溫度又有多熾熱。
雖然念戲劇系的出路從劇本創作、劇場設計涵蓋到劇情導演不等,不是非要成為演員,但只要感受過一次那種彷彿能將現實顛覆的幻象世界,就沒有再退身的可能。
深刻了解到這件事的瞬間,他終於哭了出來。